所謂元勛
.鄭維（聯合早報網）

　　最近在看一些“雞爪書”。

　　雞爪這東西，皮包骨，不能當正餐。但以之佐酒，則是余香持久。

　　書也一樣。有很大部頭的歷史書，也有一些專門描寫歷史的犄角旮筤的書。蘿卜青菜，各有所愛。我最近偏愛雞爪類的書，他們是歷史大作之外的小品文，正史之外的小小野史，從人性角度描寫莫名的英雄故事，令人低回不已。

　　最近我手上的雞爪書，是司馬遼太郎先生著的《幕末－終結幕府　十二則暗殺風云錄》。

　　幕末時期，是日本近代的亂世，是奉行孤立鎖國政策的德川幕府面對無數維新志士的沖擊，轉向對外開放，并在1867年權力移交後來的明治政府。之后日本進入了“明治維新”。

　　這時期，“尊王攘夷”的維新志士、“尊皇佐幕”的新撰組、傳統的幕府勢力等，出現了無數次血腥沖突。暗殺，更是其中的慣用手段。

　　當然，《終結幕府　十二則暗殺風云錄》并沒有從宏大的政治面做切入，反而是以暗殺者和被殺者為重點，完全地以人的角度看問題，讓讀多了正史，有點審美疲勞的我，突然有了“啃雞爪”的痛快。

　　雖然從歷史的角度看，暗殺對政治變革的進程基本沒有正面意義，但這十二個血濺三尺，充滿了暴力美學的短篇故事，如同萬花筒，看得人心旌動搖。

　　可是，看完了所有暗殺故事，給我印象最深的，居然是《逃命小五郎》中，毫無武士道氣魄，“遇難則逃，一逃再逃，四處奔逃，最后竟然成了為逃而逃”的桂小五郎（就是和西鄉隆盛、大久保利通并稱為「維新三杰」的木戶孝允，早期的日本人常改名，要知道張三曾經是李四，還真只有日本人自己清楚）。

　　在其他暗殺的故事里，暗殺者和被殺者都展現了勇悍無畏的武士道精神。單在《櫻田門外事變》的短篇中，去刺殺“赤鬼”井伊直弼的水戶派刺客們，身被重創，在逃亡的路上充滿了“往腹上一字劃開，接著又往自己的喉嚨一刀刺進”的切腹武士們。

　　很血腥，卻也很干脆。

　　對天誅組的描寫中也很有趣。很多時候，倒幕的藩士們常常連去暗殺誰，也都常常是頭腦發熱，有人說一個目標，大家喝酒喝高了，就咋咋乎乎去埋伏干掉他，根本就沒有仔細想過為什么要殺這個人。常常有人被殺錯，那也只能自認倒霉。

　　但要革命和維新卻不能單單靠著蠻勇和刀劍對決，一場社會革命的勝利者往往不是那個在劍道決斗中被開膛破肚的，或者是明知不敵也要率領孤軍蠻干的。

　　最后的勝利者，是那個保存有生力量活下來的。

　　在武士道比麥當勞還普及的年代，明白這個道理的人不多，所以桂小五郎的故事顯得特別突出。

　　在安政五年（1858），桂的師傅吉田松陰在計劃暗殺老中間部詮勝的時候，小五郎及時掌握到江戶的政治局勢，阻止了整個暗殺行動。

　　文久三年（1863）八月十八日的政變中，幕府在京都開始掃蕩尊王攘夷派的武士，小五郎憑借超級的身手和睿智的頭腦，隱姓埋名，繼續維新活動。

　　在元治元年（1864）六月五日，桂小五郎與長州、土佐、熊本諸藩志士相約在京都三條河原町的旅館池田屋秘密集會，遭親幕的新撰組襲擊，死傷多人。桂公命不該絕，因為遲到逃過一劫。而且其后四處躲避追捕時，他居然還走了桃花運，還認識了一位藝妓，后來干脆討來做老婆，成為木戶孝允夫人松子。

　　在同年七月，尊攘派的長州藩兵入京都，要進行兵諫，結果和京都守護軍在禁門激戰。最后是幕府獲勝，一堆尊攘派著名人士要么被砍了頭，要么就自己切了腹。但桂小五郎又能逃出生天，直到革命派得勢才急忙回國，當官去了。

　　結果，在維新成功后，資格和他一樣老的，基本都見了天照大神，剩下資格不如他的，基本都只好給他讓位，桂公一路發達，做了大官，最后成為木戶孝允公爵。

　　據司馬遼太郎書中記載，他曾經在老婆面前自鳴得意地說：“我的劍是士大夫的劍?！?

　　 “什么是士大夫的劍？”女人假裝不懂。

　　“就是遇難則逃??！”

　　作為齋藤彌九郎武館的總教頭，桂小五郎的武功不能說不好。在武館的墻壁上寫了六個事項，其中一條就是“兵為兇器”。

　　一生不用武器，誠屬大幸。徹底拒絕殺人，是齋藤彌九郎的信念。作為齋藤的高徒，桂小五郎繼承了這份堅定的精神，把所有劍術都用在了逃命上頭。

　　司馬遼太郎說他”象一個神奇的魔術師，穿梭在幕吏的槍林刀雨中”。

　　回顧桂的一生，無非是一個總結：所謂的元勛，不過是活下來的一群人而已。

　　但是活下來，也是有代價的。

　　在桂改名木戶孝允后的日記中，他寫道：“多年來，志士仁人，拋頭顱，灑熱血，捐身報國，終有今日。余友人中，為天下捐軀者，凡數十人。余輩得遇今日，凡此種種，豈有盡言？”

　　這位逃亡英雄雖然身居高位，卻經常沉湎于對往事和故友的傷懷中，夜不能寐，最后終于在明治十年五月二十六日，被死神追上。